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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深深地爱着你

发布日期: 2024-04-29 10:29

信息来源: 金华日报(2024-04-28 A4版)

作者: 金璐/文 张辉/摄 孙海 许栋梁 徐平 何飞 金璐/视频

4月17日,洪如丁为施光南扫墓。 施光南弹奏父母送给自己的钢琴,教女儿唱歌。这架钢琴被洪如丁捐赠给金华。 

施光南与妻子洪如丁跳芭蕾舞剧《红色娘子军》。


“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

——题记

暮春时节。

金东区源东乡的桃林里,桃花已谢,碧桃初生。

山间,一座白色大理石坟茔矗立。墓碑上刻着“人民音乐家施光南”。

“光南,我又来看您了。”一个霜发如雪的身影,手捧雏菊伫立。

她是洪如丁,施光南的结发妻子,今年已78岁。自从2017年施光南归葬故里,她便与金华有了这个每年的春天之约。

金风玉露一相逢

如果不是新中国成立,洪如丁与施光南可能不会相遇。她是南洋华侨,父亲洪丝丝是当地著名红色报人。1950年,洪家被新加坡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出境,在周总理亲自关怀下,由廖承志安排回国。

回国时才4岁的小女孩洪如丁,逐渐适应了北京凉爽的天气,与同龄人一起在红旗下成长……她擅长理工科,从天津大学精密仪器系毕业后,进入天津一家钢厂担任自动化工程师。这时候,有人给她介绍了个对象。

原来,洪丝丝归国后担任了中侨委副司长,并进入中国新闻社担任专稿部主任。他极爱自己的女儿,把她的照片压在玻璃台板下面。同事施碧清看见了,得知25岁的洪如丁还没有对象,就想把自己丈夫的外甥介绍给她。施碧清告诉洪丝丝,外甥是个30多岁的大龄青年,情窦未开,性格忠厚,知书达理,在天津歌舞剧院任创作员。这个大龄青年就是施光南。

洪如丁得知自己被介绍的对象是施光南,非常惊讶。她喜欢音乐,早就唱过施光南写的歌,并一直以为他是个中老年作曲家。没想到,创作出这么多脍炙人口作品的人居然如此年轻,还是个单身汉。

第一次见面,有一种粉丝见偶像的感觉。在双方家长的安排下,施光南以帮忙带东西的名义,拎着两盒茯苓饼来到洪如丁的宿舍。两人聊得不错,但施光南此后再没有联系她。洪如丁写信问妈妈才知道,施光南也写信给了自己妈妈,说对洪如丁的印象很好,但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印象怎样,所以就不好意思再与她联系。

洪如丁得知此事,啼笑皆非,决定主动约会施光南。然而,接下来两人虽然经常见面,施光南却只谈与音乐相关的话题,从来没有向洪如丁表达过自己的爱意。

直到第二年元旦,施光南告诉别人自己春节结婚,洪如丁在旁边听到,吓了一跳,因为施光南从没跟她商量过婚事,甚至没有对两人的恋情明确表态过。到了没人的地方,洪如丁问施光南,他反倒委屈上了:“我同你交往快一年了,就是打算要同你结婚的。如果不是要同你结婚,我干吗要跟你约会?我只同你来往,只弹琴、唱歌给你听,难道这还不够吗?”

洪如丁想起两人约会时,施光南一次次地给他弹琴、唱歌,那样投入,那样激情澎湃……她甚至觉得,自己第一次感到爱上这个男人,就是看到他坐在钢琴前的背影。

打起手鼓唱起歌

1972年2月21日,施光南与洪如丁结婚。两人开始在天津歌舞剧院宿舍的一个单间里过起日子来。

这年7月,洪如丁生日到了,两人讲好一起到她父母家庆祝,施光南却迟迟未到。洪如丁着急,跑到外面等他,等了好久才看见他骑着自行车过来,边骑还边哼歌。

施光南见到妻子,把车匆匆一停,一把抓住她说:“阿丁,我要送你一件非常好的生日礼物!现在不给,等回到咱们家再给你。”

一进家门,施光南就立即坐到钢琴前,掀开琴盖,弹唱起来:“打起手鼓唱起歌,我骑着马儿翻山坡,千里牧场牛羊壮,丰收的庄稼闪金波……”

施光南唱完,一把抱住洪如丁问道:“好听吗?这首歌名叫《打起手鼓唱起歌》。我们认识以来,我还未给你写过任何歌曲。这首曲子我早就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,只是没有合适的词,收到歌词,今天下午又送到中央乐团罗天婵老师那里试唱后,我才认为这是一部完整的作品,才能送给你!”

这个男人从来不说甜言蜜语,也不会送花,但他却用自己的才华,送了妻子这世间最浪漫的生日礼物。从此以后,每年洪如丁生日都有一个保留节目,施光南会为她弹唱《打起手鼓唱起歌》。而在丈夫去世后,每年生日,洪如丁都会轻声哼这首歌给自己听。

那些年,洪如丁是丈夫创作时的第一听众。听了《打起手鼓唱起歌》,她说这首歌:“听众一定会喜欢,一定会流行。”听到《祝酒歌》,她说:“这首歌太好了,唱出了我想说的话,唱出了大家的心声,一定会火的!”听到《周总理,你在哪里?》,她感动落泪,说:“它一定会感动亿万听众。”所谓知音,便是如此。

多情土地长相守

《打起手鼓唱起歌》传唱一时,施光南却因此被扣上“传播靡靡之音”“资产阶级创作倾向”等帽子,跟词作者韩伟一起先后被下放到天津农村、山西农村和大港油田劳动改造,连妻子生孩子都无法回家。

直到1976年“四人帮”被粉碎,施光南才重新能够创作和发表歌曲。之后,他进入一个创作丰产期,《祝酒歌》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《吐鲁番的葡萄熟了》等名作都创作于这几年。

然而,那时候歌曲没有版权收益,作品的流行并不能给作者带来收入。施光南一首歌的稿费通常是7元钱,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的稿费高一点,词、曲作者各15元。1986年,施光南与韩伟都很喜欢的帕瓦罗蒂来中国开演唱会,一张门票就要15元,两人购票入场,相视苦笑。

洪如丁当时从事技术引进工作,有出国的机会,她发现国外的知名音乐家收入非常高,生活优裕,难免会为丈夫感到不平。有新加坡的亲戚劝他们夫妇出国发展,洪如丁动心了,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施光南却发了火,说:“我的根在中国。这里的生活虽然艰苦一点,但我能为11亿人写歌。”他在全国青联常委会的一次夜谈时说:“不论社会上有多少让人不满意的事,我总是对我们的国家充满希望。要是我们的社会没有充满希望的人,我们的民族还有什么前途呢?”

洪如丁被外派出国一年,施光南去送她,塞给她一盒磁带,说如果她在国外想家了,可以拿出来听。在某个思乡难耐的夜里,洪如丁把磁带塞进收录机,一个深沉宽厚的男中音响起:“我深深地爱着你,这片多情的土地……”

那一刹那,洪如丁明白了丈夫的心,那是一种对祖国矢志不渝、百转无悔的深情。

头白鸳鸯失伴飞

1990年4月18日是洪如丁人生中的至暗时刻。下班前,她突然接到女儿电话,说爸爸倒在钢琴上……医院检查结果是脑出血,抢救无效,施光南于5月2日去世。

接下来几年,洪如丁的婆婆、母亲、二姐相继离世,再没有人能为她撑起一片天,要换她来为自己的女儿,为家人撑起一片天了。

洪如丁为自己找到的支撑是:她要为施光南完成未竟的事业。他去世时正在创作歌剧《屈原》,这个题材他已经酝酿了30多年。把《屈原》搬上舞台,就是对丈夫最好的纪念。

然而,一部大型歌剧上演至少要100多万元经费。洪如丁到处奔波,只筹集到20万元,情急之下,她想到拍卖施光南的作品来筹集经费……

最艰难的时候,施光南的朋友们来了:中央歌剧院作曲家、指挥家史志有免费为《屈原》完成了编曲;总政歌舞团愿意免费排练演出;杨洪基、王静、张积民等艺术家应允出演。政府有关部门解决了《屈原》上演的经费问题。1998年7月10日,六幕大型历史歌剧《屈原》由总政歌舞团、武警文工团和中国广播合唱团在北京国安大剧院联合演出。

施光南的歌成为洪如丁后半辈子的事业。她知道,丈夫平生夙愿有三:《屈原》上演、开音乐会、作品结集。如今,施光南作品演唱会已举办多次,《施光南全集·声乐卷》也于2023年5月出版。

钢琴和他都“回家”

“我是金华人的媳妇。”洪如丁说。自从嫁给施光南,她就知道,他的家乡是金华。

施光南的北京话说得特别好,字正腔圆。有时候夫妻俩开玩笑,她会逗他说:“你不是金华人吗?说两句金华话来听听?”她没想到,丈夫居然能说,说得还挺顺溜。可能因为音乐家在语音语调上天赋异禀,小时候在金华仅住了一年半的施光南,竟能把金华话说得像模像样。

洪如丁真正踏上金华这片土地,还是施光南身故以后。她接到来自施光南堂兄弟的电话。他说:“家乡人民很希望你能回来看看。”

来到金华,这个地方仿佛有一种魔力,击中了洪如丁心中最柔软的地方。施光南的老家金东区源东乡东叶村,有施光南的堂伯。他说:“这孩子小时候,我抱过他。”陪着她的施光南堂侄女施丽娜说:“我妈讲,光南伯伯当年回来时,还抱过小时候的我!”

这里天很蓝,水很清,桃花很美。因此,当家乡人提出,希望把施光南的骨灰迁葬回来时,洪如丁动心了。她说,那时候非常犹豫,因为施光南的骨灰已经安葬在北京八宝山,那是无上的荣誉,本身就是因为施光南“人民音乐家”的身份而特批的。而且,葬在北京,她和女儿想要去扫墓也会更方便。思量再三,洪如丁还是答应了,她觉得,这是帮施光南叶落归根。家乡人民那么爱戴施光南,他们会好好呵护他的墓地、他的纪念馆。即使,在此之后,她的每次扫墓都会山水迢迢。

每次来金华,洪如丁都会带来一些施光南的遗物做捐赠。其中,有他的手稿、他的作品,甚至他弹了一辈子的钢琴。这些珍贵的遗物捐到金华,既是报答老家人民对施光南的深情厚谊,也是年已古稀的洪如丁,在为自己守护施光南的事业寻找一个合适的继任者。

如今,施光南的钢琴、手稿被安放在位于源东乡东叶村的施光南音乐纪念馆内。每个来此凭吊的人,都能透过它们,看到这位金华之子与音乐为伴的一生。

泪飞顿作倾盆雨

洪如丁的金华之约曾经有过一次中断,那是在2019年,洪如丁去美国与女儿一家团聚,遇上新冠肺炎疫情防控,接下来三年半都无法回国,只能承受思念的煎熬。她说,在那1000多天里,自己最想念的地方就是金华。

“陪伴他一生的钢琴在金华,他的手稿在金华,他的墓地在金华,我怎么能不想金华呢?”洪如丁说。知道能回国了,她连北京的家都没回,第一站就赶来金华。

那天,洪如丁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,手持一朵黄菊,在墓前喃喃说道:“光南,我来看您了。”

洪如丁为自己的迟到而自责。在她眼中,施光南的忌日并非5月2日,而是他脑出血昏迷的4月18日。每年,她会在这个日子之前扫墓。去年,她迟了。

今年4月17日,洪如丁早早来到墓地。说来也奇怪,就在洪如丁下车那一刻,原本烟雨蒙蒙的天突然放晴。洪如丁笑着说,这一定是施光南知道她来了。

淋过雨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沾了灰尘,洪如丁拿出纸巾,一点点地把灰尘擦净。就像当年施光南汗流满面,她用毛巾擦干净他的脸。

扫墓之后,洪如丁坐上车,刚刚还晴的天空忽然又暴雨如注,仿佛是施光南在送别他的妻。